面具改头换面的灵魂


文章出自:中华遗产 2015年第04期 作者: 郭净 王牧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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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是什么?是先人对生命现象的领悟与感受。冥冥之中的鬼神,看不到也摸不着,但它就封印在古人的心灵里,并托寄在五色奇诡的面具上。人对魂魄归宿的追寻、探索,从头颅开始,以面具为媒,最终缔造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民间戏剧——中国傩。想了解“鬼”,必须走进这神奇的面具世界。
假面与鬼神
这张嗔目吐舌的诡异面具,是中国特有的傩祭活动中,驱邪禳灾的核心道具。傩面孕育于新石器时期,萌生于商周时代。傩舞者相信,面具可以吸附鬼神之力,再传递给自己。如此这般的巫鬼观,从远古一直流传至今。
铿锵军傩
远在贵州省安顺市,居住着20万特殊的汉族人,他们生活在古老的屯堡中,秉承着许多消失已尽的汉地遗风——安顺地戏即为其一。众人头顶精美的“脸子”,面罩青纱,腰围鲜艳的彩裙,身背战旗,持戟扬戈,在锣鼓的伴奏下应声而舞。明初大军南征,把军队里盛行的傩祭带到屯堡,征战是地戏唯一的主题,英雄崇拜贯穿于地戏演出的始终,为驱鬼逐疫增添了假面武将的风采。
鬼脸壳
广西省灵山县跳鬼僮的仪式中,傩舞者摆出一派凶神恶煞的造型。这样带着森森鬼像的面具,在汉民族的傩祭活动中独树一帜,回荡着久远时代巫鬼信仰之音。在一般人眼中,即使是傩面中的打鬼之神,往往带着一种鬼怪之气,所以人们常将傩舞称之为“鬼戏”或“跳鬼脸”。

飘着白雾的青山,给人的感觉可以是清幽和宁静,也可以是神秘与紧张。处于中缅边境的云南普洱佤族自治县,隐在横断山纵谷当中,便具有这样的双重底色。

佤族聚居的村落被称为佤寨,传统中每座佤寨必有一间木鼓房,以木为柱,覆以青竹茅草,颇似亭子。亭中摆放至少一对粗壮的“木桩”——木鼓。据说,这些被挖得中空的圆木受到敲击,会发出清越高亢、低沉雄壮两种不同的鼓音,此为一雌一雄。好奇的访客都想听到这木鼓声,可是从前在佤寨里,这么做不仅很困难,而且很危险。因为木鼓响起的时候,就要有人头落地了,当地的俗谚说:“木鼓响,人头痒。”

上世纪前,伴有隆重仪式的砍首行动——“猎头”,不是偶然为之,每值谷物播种、收割之际,以及重大的疫病、洪水来临的时候,即需猎杀敌寨或者仇人的头颅。被砍掉的头颅,带回村寨时,寨人会载歌载舞迎接,并宰杀动物为祭品。头颅经过木鼓房的祭奠,再移入“鬼林”人头桩,便升格为全寨的保护神。与人头鲜血混合的草木灰,被分给寨子里的每一家,待播种时和种子一道撒入土地……

头颅的神力

这一令人惊悚的“人头血祭”习俗,在佤族延续到上世纪中叶才被禁绝。而历史上,猎头之风还并非佤族独有,中国的汉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地区都曾流行。

1961年,世界最大金融帝国的继承人迈克·洛克菲勒在新几内亚海滨一带神秘失踪,有证据证明,当地的土著为了获得具有魔力的战利品,猎取了他的头颅。进而许多南美、非洲、南亚的猎头族在人们的惊惑中现身。

他们迷恋人头的动机何在?

佤族人说,木鼓咚咚敲响的时候,主宰万物的大鬼“木依吉”就将降临,接受供奉。很早以前,地里谷子长不好,人、牲畜也死得多,用狗、猴子的头献祭也不转好,砍人头来祭就好了。人头对佤族人而言,极富神力,极为宝贵,他们认为人的头颅上拥有强大的生命力,可以传递给谷种。

古老的佤族,在他们与自然为伍的原始信仰里,曾有一样骇人的风俗——猎头。图为云南省沧源县翁丁古村,它是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原生态佤族村,村头至今竖立着以人头祭谷所用的“人头桩”,上个世纪才被废止,如今成为了一处神秘的遗产地。

为什么死去的头颅会有生命力?这还要从风靡远古世界的“巫术宇宙观”——头颅崇拜讲起。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注意到,在一只五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彩陶罐上,描绘有一幅特别的人像,仿佛被X光照射过一样,骨骼分明,这应该代表着对“骨骼精灵”(包括头骨)的崇拜。

神秘山林被称为龙摩爷,意为挂牛头的森林圣地。

人的骨骼与血肉虽生在一起,却曾被“不公正”地区别对待。中国各地有一种流传甚广的“二次葬”葬仪,尸身入葬后数年,要再挖出来除肉取骨,去小取大,甚至还要反复清洗干净,再重新安葬。人类学家根据一些民族习俗这样解释:洗骨者把骨骸视为祖先,血肉属于人间,是肮脏的,只有洁净的骨头才是亡灵的“躯体”。

远古时,人们特别注意那些超出自身理解范围的事物,比如偶然获取到某种物品,或者突然降临的灾厄,这些如同电流般隐藏在事物中的好运气和坏运气,都被归入冥冥中的“掌控力”,这就是万物有“灵”。万物既有灵,人当然也有。生前灵与肉一体,死后的亡灵也必须有所归依。

可是,人的全身上下那么多器官,那么多骨头,俨然一个小小的宇宙,化为一堆散骨的时候,亡灵到底以哪里为家?

中国有句老话,叫做“灵魂出窍”,窍被认为是灵魂出入本体的通道,古代哲学家老子认为,这个通道就在人头顶的百会穴。无独有偶,灵魂由头顶出窍的认识,也出现在各种古代文物、人类学标本中:甘肃出土的陶塑人头顶上开有黄豆大的小孔;一些半坡彩陶鱼面人像,头顶也开着三角形天窗;在新疆洋海古墓发现了数个穿孔颅骨……

古人于是相信,头颅即为灵魂之所在,又据此创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,《吴越春秋》中的记载是一个代表:吴国良臣伍子胥被谗臣所害,他预言吴国将亡,被吴王悬头于城门,当越国破城时,他的头颅发挥出神力,“目若耀电,须发四张,射于十里”,结果越军不得不对伍子胥的头颅进行供祭,这才平安入城。

如此看来,作为灵魂容器的头颅,不但承继着生者之威,还可获得超越生人的法力。所以佤族猎头时,特别挑剔头颅的主人,以勇士的头颅最好。

然而,以猎头来膜拜亡者的力量,也存在着某种缺陷,头颅包含的力量,只作为一个客体被供奉,终究难以有效地利用。那么能否找到一种办法,可以把躲藏在头颅里的精灵,直接置于人的控制之下,将它独占的生命之泉,源源不断地输出到自己身上?

假面不假

办法当然会有的。

藏传佛教的唐卡以描绘神秘力量著称,塑造唐卡护法神的“黄金元素”即为骷髅。威猛的金刚们头顶“五骷髅冠”,手执骷髅碗,胸前还要缀上一串骷髅项链。我们以为这是以骇人的姿态来驱逐邪恶,实际的解释却非如此,“五骷髅冠”是代表佛的五智,甚至直接代表五方佛,因此骷髅乃充满“灵”之力,并与佩戴者合体。

这一“信念”起源很早。远古人常在狩猎和仪式活动中,将动物或人的头骨套在自己头上,以扮作鸟兽或神灵的模样。这不是偶然的游戏,它说明人类情不自禁想把自身与超自然力融为一体。以为戴上什么,相应的神力就会来到。当这种想象不断延伸时,象征头颅的面具就诞生了。

在今人找到的海量的“原始纪念品”中,以刻画“面孔”为特征的面具最多,类型也很丰富,我们且称之为“幻面”。它们是虚幻之面,也是幻想之面,却强力主宰着先人的精神世界。

第一样幻面为岩画。早在北魏人郦道元所作《水经注》中,便对三峡一带的人面岩画进行了记载:“南岸有青石,秋没而冬出,其石嵚崟,数十步中,悉作人面形,或大或小,其分明者,须发皆具,因名曰‘人滩’也。”

奇异幻面
这是一尊出土于湖南地区的青铜人面纹方鼎,鼎的四周各浮雕了一张大而醒目的人面。脸庞自然,表情严肃,虽为商代晚期的铸品,却几与今人面孔毫无差别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,因变形而显得神秘。写实也好,夸张也罢,二者存在的意义都不在装点生活,而在于威慑和逐除疫鬼。

事实上,如此这般只突出面孔的岩画遍布全国。在江苏连云港市西南锦屏山麓,山地中心立着三块巨石,巨石周围的岩面上刻凿出许多阴线岩画,形象全部为“幻面”。有的如同长着尖尖的鸟嘴,有的又如野兽之面,与芒状禾苗纹相连联。学者对岩画的寓意各抒己见,比较令人信服的解读是关于农神的,这很可能是一场带着面具进行的“社祀”活动。

陶、玉石、青铜制品中的幻面就更多了。家喻户晓的半坡彩陶盆上的人面鱼网纹像,头戴盛饰的帽子,双目紧闭,两耳和嘴角饰有鱼纹。这奇异的形式应作何解?它牵涉到西北大溪文化中一种仪礼——死者口中衔鱼的葬式。鱼是代表丰衣足食的象征,人面与之结合一举提升了神力。

更家喻户晓的形象是饕餮。古代有一种祭祀天地的礼器“玉琮”,它由玉石制成,呈内圆外方的中空柱状。玉琮的外表大多刻画一种几何状的兽形,粗眉环眼,獠牙外露。此后,这样的兽面纹饰流行到商周,在青铜重器上成为“至尊”纹样,即饕餮。

相传,饕餮是野兽里的“贪吃鬼”,为何对它奉若神明?长期都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。直到1986年,浙江余杭的反山和瑶山出土了数千件属于新石器时代的良渚玉制品,才从源头上揭开了一个奥秘。

人们惊奇地发现,玉琮上单独的兽面纹,竟是从人兽复合纹样简化而来——下面蹲踞一怪兽,上有一位戴羽冠的神巫,展开双臂,似在驾乘。这位神巫的形象还出现在众多的玉镯、玉璜、玉冠上,有趣的是神巫的双臂、体态均带有写实的意味,唯独面孔的轮廓,无论正侧都呈长方形,不像人面,倒像带了副容貌狰狞的面具。再看怪兽的部分,面目奇大,身体四肢基本被忽略,本身也酷似一副兽面。这样说来,良渚玉器上的人兽复合纹样,同时也就成了两张面具的复合图案——戴着面具的巫师和兽面的结合,俨然是一幅巫师借着假面沟通天地的图画。

在古人的传说故事、志怪小说中,我们同样在邂逅各种“幻面”。仓颉造字,所以比凡人多出两只眼睛;黄帝这位华夏族的始祖,相貌奇伟——河目龙颜,修髯花瘤,身逾九尺。中国人有夷夏大防观念,异族异邦便被涂上一张怪脸,《山海经》记海外的獾头国人,即是“人面鸟喙”的怪物,这些无一不在说明,面具具有的特殊意义。

逼不得已的祭祀

骷髅假面呈现着生命最原始、最本质状态,震撼人心;鸟兽面具五光十色……但人们感到不满足,因为它们不够触及“灵魂”。

中国面具滥觞于史前,在先人心中充满驱鬼除邪的魔力。但这一点在宋代有了突然的改观。宋代《大傩图》展现了岁末民间涂抹化妆,跳踉街市,以驱傩之名笑骂作乐的情形(供图/故宫博物院)。

俗话说:“天下找不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。”还有,人类变来变去的各种表情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?它们同样与灵魂相牵?对先人来说,事情就是这样古怪:藏在核心的骨头如此单纯,包裹于外的面孔却变幻莫测。人们因为单纯而震惊,又因为复杂而困惑。纷繁复杂、由人脸幻化的鬼神面具很快超越了其他。

宋代傩祭不但以新神取代了旧神,而且出现了戏剧化的倾向,并增加了大量娱乐性的因素,这种浓郁的世俗色彩,也在为后世中国各地盛行的傩戏奠基。图中,江西南丰上甘村的一位村民带着小孩观看五彩缤纷的傩戏面具(摄影/谢吉祥)。

应该说,人类对鬼神的情感既爱且惧:世间万物生生死死,生而有灵,死而有魂。魂灵一定也能像生者一样活动与享受,且比生者更具法力。纠结的是,这些死去之魂,神秘莫测、善恶难辨。

中国最早的一部鬼神志异《搜神记》里,讲到一位化鬼之人——蒋子文。他生性轻佻无度,常自谓骨骼清奇,死当为神,后因从军追贼身亡。一次,蒋子文的鬼魂遇到从前的同僚,便托其告知当地的百姓,自己已是此地的土地神,为其立祠者,可得福报,反之得咎,这一年当地果然爆发了瘟疫。之后他又三番五次要挟百姓祭祀,并不断降下灾厄。百姓无奈,只得大祀之。

蒋子文虽自称为神,形象却颇像一个“无赖”鬼。不过我们倒是由此看出,古人心中降厄与祭祀、祭祀与消灾的微妙关系。人们内心既怕鬼魂无端作祟人间,又希望得到它们的庇佑。祭祀似乎成了取悦鬼魂,向其妥协的万全之策。

南丰傩戏有古傩活化石之称,图为南丰甘坊村仿照古代傩祭“沿门逐疫”的习俗,入户跳傩(摄影/吴若峰)。

在甲骨文中,“鬼”字的写法有数种,姿态或立或跪,但都顶着一个硕大的头颅,或者说一张巨型的祭祀面具。当时的商朝人迷信鬼神、迷信祭祀,迷信到何种地步?每旬必祭,无事不卜,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杀人以殉。

为了与先公先祖之魂顺利沟通,更为了与作祟之魂争胜,商人祭出了花样层出不穷的各色面具。在陕西城固地区挖出的殷商铜面具中,有23件为人形脸壳:目眶深凹、眼球外突、悬鼻突起、透雕獠牙,突出了面容凶煞的特点。这些脸壳的内面形状与人的五官相符,尺寸大小也接近人脸,额顶和耳朵上有通孔,可以用线系在头上。

四川广汉三星堆的面具又不相同,宽颐广额、长眉直鼻,五官拟人又显夸张变形,充满神之气息。出土该面具的地方为祭祀坑,其间填埋了大约3立方米经火焚烧又敲碎的动物骨渣,连青铜器、陶器、玉石器、象牙也被火一一燎过,考古学家据此断定,三星堆面具应为祭祀仪式所用。

“我”是谁?
这两位贵州贞丰布依傩戏的舞者,着装已毕,却还未进入跳傩的程序,面面相对之间,显出一种别样的神秘。面具是神的载体,每当傩舞者戴上面具,他的人格便被神格所替,成为另外一个自己。黔西南地区的布依傩极重面具,对其几度改革。创造了由篾丝、笋壳编织的面具,外面糊上厚质白纸,再用六色彩绘,十分富于表现力。

有人认为,面具在古代祭礼中扮演的角色,不过是装模作样的行头,或者欺世的道具。一旦弄清先人对生死神鬼的特殊情感,深入面具中构筑的奇异圣殿,答案又会不同。

傩班八伯
江西南丰的石邮村,是闻名遐迩的傩乡,图中这位跳傩者如此舞姿蹁跹,是因为他早已久经“傩”场。石邮除了傩戏地道,傩班的传承形式也充满传奇色彩。村里仍保持头人的世袭制,吴姓头人保留着家族的威严,也掌管着傩班的主要事务。石邮傩班固定有八位傩舞者——八伯,其中有人去世时,再由头人选出新的继任者。不经意间,傩祭还起到了巩固乡土社会的特殊作用。摄影/程国强

大傩登场

一座藏在蜜橘园里的僻静小村,一幢仅有三开间的青砖小庙,声名远扬,这都与庙门旁的那幅楹联有关——“近戏乎非真戏也,国傩矣乃大傩焉。”

这是江西省抚州市南丰县石邮村,小庙乃是傩神庙。

访问石邮的最佳时间在正月。初一那天,村口傩神庙热闹非凡,在众人围观下“起傩”了。傩箱打开,露出张张绚丽的假面,它们已经被雪藏了整整一年,如今被请出后必须先供奉一番,再送到傩班八伯(八位傩事者)手上,好戏方能开场。然后半月之内,傩班走村串户,八伯脸罩这些面具,伴随紧锣密鼓翩翩起舞,是为南丰傩祭。这些天里,人们再也看不到熟悉的乡邻——八伯的脸,看到的只有面具代表的打鬼神灵——钟馗、开山、雷神、二郎神、“鬼面人”廉康……直跳到元宵后一至三日“圆傩”时,八伯把面具推向头顶,告慰村人,鬼疫已被俘获,他们才露出真容。

捉鬼排座次
河北武安傩戏社火启动前夜,“各路神仙”被邀请前来助兴,诸神在贵宾台依次就位,并上香祝告,气氛庄严震撼。从这些形象端庄浑厚的面具可以看出,武安傩是属于黄河文明影响下的中原傩,威风凛凛的阎王、鬼判与鬼差的形象都与世俗印象无异。很多人都认为中原傩已经消失,武安傩的存在打破了这一说法,在固义村,几乎家家有演傩角色,戴面具的就有三四十人,画脸谱的四五百人,傩面更是他们的传“村”之宝。
摄影/梁山

何为傩?自商周以来,除了元、清以外,中国历代君王都要定期举行驱逐疫鬼的祭典。商周人把强死鬼称为“禓”和“厉”,驱赶禓、厉的仪式就叫做“傩”。周代的傩事仪轨极为完备,分为季春“国傩”、仲秋“天子傩”和季冬“大傩”三次。即使在君权旁落、上下僭越的春秋战国时代,傩祭仍为各诸侯国所奉行。

天子傩只限于天子的宗社,国傩由天子与诸侯在国社里祭祀。第三等大傩,场面最隆重,此季冬之月,年岁已终,为一年阴气最盛之际,阴气与鬼疫联袂,作祟更甚,因此必须谨慎除之。大傩称之为“大”,盖因为从宫廷到民间,贵贱人等都需参与,因而又称乡傩。傩祭来了,连“敬鬼神而远之”的孔子,也会加入乡里人的队伍,朝服而立,神态严肃,恭恭敬敬地迎候傩舞者。这场盛典,又可谓举国上下的狂欢。由此播撒到民间各地,一直流传到了今天。

面具回“府”
傩是一种信仰中的神力,它被寄予在傩舞里,托付在傩面上,即使傩戏唱罢,人们也能去傩神庙里感受它的存在。傩祭之后,舞傩人郑重地摘下面具,就要交付给傩神庙,大部分傩面会被收入箱中,只留其中之一,与傩神一起享受一年的香火。图为江西萍乡上栗石洞口村傩神庙,这座古庙距今已有687年历史。
摄影/吴若峰

江西南丰有“傩”,自汉而始。相传汉代一位叫吴芮的将军,善观风水,预言此地有刀兵之煞,必须依周公之制进行傩祭,据当地人说,这一祭就是两千多年。石邮村的傩祭,清规戒律,也是老傩最像样的,假如要在中国找一个古傩的活化石,这里即是其一。

石邮傩祭最高潮的好戏,在圆傩的前一天夜晚,灯火通明的村庄里,家家户户大门洞开,他们是在守候打鬼的神灵到来。火把闪过,有炮声雷动……惊惊喝喝,有铮铮的铁链作响……一律身披红地碎花的大襟便衣、戴着狰狞面具的舞者来了,他们闯进院子,走入堂屋,威风凛凛四处巡视,气势汹汹舞动神器,用粗犷奔放的舞蹈掳走所有的鬼疫,一家完了又是一家。这就叫“搜傩”,也是最依古制的部分。

商周时每年驱逐疫鬼的傩祭,都要与家宅之祀结合。这意味着打鬼时必须在室内四处搜索,遍及门、檐、井、灶及通道各处,使鬼魅无处藏身。保佑内部世界平安的神灵,要分工把守住宅与村寨的各个角落,查寻进出村寨的要道,让厉鬼无处可逃,只得滚回它们居住的外部世界。

济济一堂
这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,来自贵州安顺地戏舞台。地戏既要纳吉驱邪,又要娱神娱人,面具承担了重要角色。为了增添“神将”风范,面具采用浮雕式,棱角分明,线条硬朗,鼻梁直接用木凿砍削而成。面具的颜色也富有鲜明的象征意义,红脸代表刚正忠勇的将军,粉白脸代表英俊骁勇的少帅,青脸代表凶猛善战的将领,粉花脸则多为奸诈阴险的文将……这些面具未经法事前,可以随意放置,与木雕无异。然而一旦“点将封号”,即为神物,戴面具者的人格也随之升为神格。

傩舞的舞姿笨拙而简陋,让人想到远古。而在这场如戏如真的禳除仪式里,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面具。古傩仪里的面具总要突出一个凶字。也许是为了增强对鬼疫的恐吓性和攻击作用,使面具能与任何入侵之敌相匹敌,人们理所应当要把它们刻画得和鬼怪一样可怕,一样凶恶。

这不禁使人纠结一个问题,他们到底是鬼还是神?

神鬼一堂的面具世界

有句古话叫神鬼不分家。其实,在“鬼”的观念诞生后很久,鬼与神的界限都不甚清晰,最著名的打鬼之神钟馗的身世就很能说明问题。

敦煌遗书中发现了唐写本《除夕钟馗驱傩文》,文章大意说:在一种叫做傩的仪式中,钟馗钢头银额,身披豹皮,用朱砂染遍全身,四处捉取流浪江湖的孤魂野鬼。

钟馗是怎样当上捉鬼之神的?

且看《唐逸史》里的“八卦”:一天唐玄宗病倒昏睡,忽然梦见牛鼻赤脚的小鬼——虚耗来滋扰,大为震怒,正要由武士来驱鬼,又见一个大鬼奔进殿来,长得蓬发虬髯,面目可怖,头系角带,身穿蓝袍,伸出袒臂抓住小鬼,剜下眼珠后一口吞了下去。玄宗吓得魂不附体,喝问大鬼的身份,对方深深施礼道:臣是终南山的钟馗。高祖武德年间,因赴长安应武举不第,羞归故里,触殿前阶石而死。幸蒙高祖赐绿袍葬臣,臣感德不尽,遂誓替大唐除尽天下虚耗妖魅,从此钟馗就成了中国驱鬼人的代表。

历代文人用文字和画笔创作了各类钟馗题材的作品——《钟馗捉鬼》、《钟馗出行》、《钟馗嫁妹》,总有各种小鬼陪在钟馗身边,有的张旗打伞、有的抬桥鼓吹。虽然鬼与神是不同的状态,但钟馗上通神道,仍是离不开鬼界的侍奉。

这还不是孤例。另有两位捉鬼的“官差”黑白无常,相传二人生前本是结义兄弟,一次两人过桥时白无常要回家拿伞,黑无常就在桥上等候,结果河水暴涨,不愿失约的黑无常溺水而死。回转的白无常见状伤心欲绝,也在河边自缢身亡。阎王感念二人情深意重,命他们在城隍座下捉拿不法之徒。他们是鬼还是神呢?

跨出汉族的文化圈,在少数民族的语言里,鬼、神、灵、魂更是混同一处。一些西南少数民族把鬼称作“尼”,对那些保护人畜的神与鬼划分不清;也有的民族词汇中鬼神妖精各有其词,但在人们观念里,却又并无严格的分界,甚至可以相互代替。某些少数民族将各类祭祀活动统称为“祭鬼”。在他们心目中,神与鬼很难泾渭分明。

傩祭本是很神秘、庄严的事情,但在乡傩的舞者中,还可以看到另一类面具。——面如重枣,蚕眉长髯,双眼微睁,俨然是戏台上的关公;慈眉善目,憨笑不止,这又是庙中的和尚。此外还有滑稽的歪嘴灵童,怪诞的阴阳人。当它们起舞的时候,人们感受的已经不是驱除鬼疫的惊怕,而是由衷的喜悦。

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傩由戏来,事实恰恰相反,戏其实是从傩而起。这还要追溯到唐宋。时人认为要讨得神的欢心,让神尽心捉鬼,应该把祭仪变成娱乐神的表演。唐代大傩已全然是盛大乐舞的场面之作,到了两宋,舞蹈又转变成了杂戏。这个戏,不仅涵盖狭义的戏剧,也包括各种艺术表演在内的“百戏”,集戏剧、歌舞、说唱和杂耍为一体,堪称那个时代的“春晚”。

当目睹过多场傩事,总会油然升起一种虚幻之感,以及一种“我是谁”的困惑之情。在那夸张而又神气的巨大面具下方,粗陋的土布衣服往往会露出马脚,让你想去追踪面具后的傩舞者的真相,但你无法做到。

用傩班八伯的话说:戴上脸子(傩面)是神,摘下脸子是人。他们真的相信,自己那一刻化成了打鬼之神。先人奇思妙想出的面具,让人神巫鬼可合可分,也让平庸与神力凭它而转化。

责任编辑 / 刘睿  图片编辑 / 余荣培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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